2017-1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1)|李浩:封在石头里的梦(1-5)
李浩,男,1971年1月生于河北海兴。一级作家,中国作协会员。曾先后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、诗歌、文学评论等文字。有作品被《新华文摘》、《小说选刊》、《名作欣赏》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、《中篇小说月报》、《青年文摘》等各类选刊选载。有小说、诗歌入选多种各类选集,或被译成英文、德文、法文、日文、韩文。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。
著有:小说集《谁生来是刺客》,《侧面的镜子》,《蓝试纸》,《父亲、镜子和树》,《告密者札记》,《变形魔术师》,《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》;长篇小说《如归旅店》《镜子里的父亲》;评论集《阅读颂 虚构颂》,诗集《果壳里的国王》等。
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。第三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。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。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等。
封 在 石 头 里 的 梦 李浩/著 你找一找墨绿色的石头,黄土路说。他用一根枯掉的树枝敲打着山上的石块,林白、李约热、朱山坡他们走到了前面,身影已被高大的树遮住,但笑声却是遮不住的。只有墨绿色的里面才有,黄土路又重复了一遍,他说,那样的石头里有古代的人做过的梦。如果你找到,敲碎它,你就会梦见那些古人的梦,那时候的人,都愿意把自己的梦封在石头里,希望几百年几千年后,有人把它再次梦到。 “这个说法有趣。”我说,黄土路一向有些奇思妙想这我是知道的,某些奇怪的、有趣的念头总是从他的头脑里突然地冒出来,像雨点打出的水泡。弋舟还在后面吧?我问,问过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根本不需要——弋舟没有跟着我们一起爬山,昨晚他喝得更为糊涂,我们出发时他刚刚起床——“现在还是昏昏的,”我找到一根同样枯掉的树枝,学着黄土路的样子在石头上敲打,天堂山上,尽是些灰色、青色、暗红色的石头,墨绿色——“土路,你看,这里真有块!” 黄土路回过身子,这时前面的声音已经消失,仿佛从来没有过,这条路上只有我和黄土路两个旅人。不是,黄土路用他手里的枯枝在石头上敲了敲:那是苔藓。“怎么不是?”我再次学着他的样子,枯枝并不能把石块上的绿色磨下来——“我觉得它就是块绿石头。”为了进一步验证我的说法,我伸出自己的右脚,用散着臭味的旅游鞋擦了擦,擦了擦:石头上面的绿依然没有掉,它们本就没有苔藓状的小突起。土路,你看——我再用了些力气—— 我没有想到它有那么滑。滑,是突然从石头的绿色里生出的,刚才我踩过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。啊!我重重地向一侧摔了出去。 简直是飞翔。我确切地感觉自己是在飞翔,拖着笨而重的身体,然后是剧痛和一片混乱的轰鸣。 还好你醒啦,我看到了黄土路的脸,朱山坡的脸,吉小吉的迷彩服,虽然仿佛隔着一层有雾气的玻璃。李浩,你怎么啦?林白也挤过来,你没事吧?摔伤了没有? 这时我才恍然自己的狼狈——没事,没事,我没事——我想翻身坐起,可自己的手脚并不听使唤,它们似乎在摔倒的时候就粘在了地上,已经不再属于我……“你别急着起来,先躺着”“你的头没事吧”“倒是没有流血,万幸,你看就摔在石头上了一定很痛”……我的耳边有几百条游动的舌头,它们同样显得有些遥远。我没有事,我冲着面前的眼睛和舌头们笑了笑,抬起头——“你慢着,慢着点”,李约热伸出手来扶起我的头和身子:你动动,疼不疼。 没事,没事,我试图让自己显得轻松,但剧痛还是骤然到达我的肩部和腰部,不过在它消散之后,我的胳膊,脚趾,都脱离了遭受诅咒的魔法,能够活动了。“我没事”,我在脸的下半部挤出一丝笑容,并起自己的腿……长话短说,我在朋友们的搀扶下走了几步,再走几步——还好,还可以走,只是有些疼而已,它可以忍受。算了,先送你下山吧,要不去医院看看——“好吧,我下去。不过到了天堂山没见到天堂,还是挺遗憾的。”我说着,我听见了笑声。 下山时已经没有了上山时的颠簸,应是司机有意慢了些,毕竟他的车上有一个摔伤的人。我向同时下山来的梁晓阳表示歉意,本来他还可以继续他的游兴——“没关系的,李老师,只要没把你摔坏就好,这座山我来过多次了。”为了向我证实他的确来过多次,梁晓阳说山上有一座庙,从我摔倒的地方到那里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,庙,有些荒败,破四旧的时候砸过。在庙的后面住着一个老太太,有二三十年了一直住在那里,一个人,就一个人,我们多次见到过。她不肯说过去的事,只说,多年前神仙托梦,让她来这儿修行,她就来了。吃什么?原来她还会下山来,现在八十多了吧……反正我们每次去,都给她带点儿吃的,有些旅友也会。当时还想领你们去看看,作家,不是要体验生活嘛,说不定可以写成小说呢。梁晓阳从车座的前面探出半张脸,“马上到了。李老师,我们要不要去北流的医院看看?要是伤着你,我们的罪可就大了。” 没事。确实没事,除了皮肉的疼,这个无可避免。在我的坚持下回到了住处,上到三楼——我先睡会儿觉。我对梁晓阳说,兄弟,感谢你。躺到床上我就睡着了,丝丝缕缕的疼痛并不能把我从睡眠中扯醒。把我扯醒的是巨大的敲门声,弋舟在屋外喊,李浩,出来吃饭了,都等你啦。 牛肉,狗肉,野猪肉,野生的笋,野生的韭菜,以及略有浑浊感的自酿米酒,它们被存放在一个个塑料桶里。坐下去的那刻我竟有些恍惚,仿佛这一幕在昨天就曾发生过,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闪了一下。倒上酒。第一碗下得很慢,昨天也是如此,但接下来的第二碗第三碗就变得迅速起来,我向冯艳冰敬酒,诗歌联展的事你放心,我回去一定好好做。我向林白敬酒:这次能来你插队的地方,很是高兴,刚才弋舟还和我说到,在我们开始写作的时候,阅读你的诗歌和小说,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陪你到此。说到这里我又有些恍惚,弋舟说这些话的时候应是昨天,今天一天他都不曾和我在一起……算了,不管它,我重重地喝了一大口,弋舟也是。走出房门,李约热拉住弋舟:你们去敬酒?多喝点儿,没事,就怕你们喝不惯。我和他们谈起我在绍兴喝黄酒的经历,这时一只黑色的小狗突然叫起来,它冲着一条白狗,而另外的三条白狗也跟着冲过来——四个打一个,弋舟笑了,他说多年没有看到狗打架了,李约热说也是。这时弋舟开始贬损玉林的狗,他说在我们北方的狗都张牙舞爪的,见到陌生人早早地就叫,而一路上我们见到玉林这边的狗,都软塌塌的,连看人一眼的兴趣都没有,“它们都知道,不定哪天就给宰了,也折腾不上劲。”这时我再一次有些恍惚,似乎昨天我们说过类似的话,还谈到了知识分子的区别——我想,天堂山上的这一跤,真摔得我有些晕,怎么会是昨天呢。吉小吉的酒碗迎过来:各位大作家,喝得惯我们的米酒不?咱们来个豪爽点的,干!这酒好喝,度数不大。我再去屋里敬酒。没事没事,你们能来我们就高兴。 我们几个人上楼,弋舟坐倒在沙发里,然后是李约热和我。谁有笔?我问,我看了一眼电视墙,那里还没有电视,但留出了位置,楼房的主人为它嵌上了一块正方的木板。“李浩一喝多了就爱写字,一喝多了就爱写字,你昨天写了今天还写,”弋舟笑起来,“在鲁院写了三个半月还没写够。”“看来写字解酒。我有笔。”黄土路拍拍我的肩膀,“你还疼不疼啦?摔了那么一跤。当时可把我吓坏了。”我晃晃脖子,不疼,哪都不疼了,如果不是他提醒我都忘了自己曾在山上摔倒过,“喝了酒就没事了。”我说,哥,给我拿笔过来。在楼下呢。“你去拿。”李约热叫住走到楼梯口的黄土路:下去的时候告诉他们,送上一桶酒过来。“还喝啊,”我摇摇头,“我都吐了两次啦。你们喝,我写字。” “你就写,曾因酒醉鞭名马,生怕情多累美人。”黄土路把粗大的签字笔递给我,乘着酒兴,我飞快地写下——哥,不对,我写错了。是错了,下面的一横实在过长,它难以变动——“你就写吧,写什么都行。”我停滞了一会儿:这两点一横,再改成“曾”字会异常难看,也罢,我在横的下面添了个“自”——首先,曾因酒醉鞭名马,生怕情多累美人。“哥,有了首先就得有其次,”说到这里我又生出了恍惚,似乎昨夜也是如此,他给我的其次应当是——坎坷人生拼命酒,大胆文章断肠诗。“我昨天曾这样写过,”我说,“土路兄,你还有别的词吧?”“就这句。我喜欢这句。” 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。还在喝酒?那好,我们接着喝。边喝边聊天,应是人生一大快事。来来来,让他们再弄点儿下酒菜来。 重上天堂山是吉小吉的提议,反正,余下的这一天也没有别的事做,作为地主,他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多玩一天,“你们也不急于返回南宁”。李约热表示赞同,我也是,我这个胖子,在家里总不运动,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能走走路。好吧好吧,葛一敏也跟着附和,她说她把楼上我们写的字都拍了下来,“你写了整整一墙。能够到的地方都写上了。”她说得我无地自容——真是醉了,真是喝大了。怎么就没有人制止我。这时梁晓阳走过来,一本正经地向我们介绍一种新吃法,他信誓旦旦,说是本地特色,无非是,让我们在吃菜的时候蘸一点酒。好吃吧?他的严肃认真并没有换来多大的成功,大家纷纷拒绝——弋舟呢?我问,李约热说他不下来了,也不准备和我们爬山。——我怎么觉得,像之前发生过一样。我喃喃自语,这种恍惚让我有些不安,也许,昨天那跤摔得实在有些重——可因为摔跤,我就会把时下的发生看成是之前的重复吗?实在有些费解。 咱们走吧。去坐车。路不好走。石才夫、非亚也走过来,哦,我去拿水杯。我跑到楼上,在下楼的时候看了看自己写在墙上的字——它们实在让我羞愧,我感觉自己已经重重地羞愧了两次,上一次,发生于昨天……我这是怎么啦?摔糊涂了。为了验证今天不是昨天我故意在楼梯口那儿停了几分钟,看时间会不会按昨天的样式把我推走……没有。我可以停在那里,也可以重新上楼。不过,我怎么会在同一面墙上两次写下同样的字?弋舟!我冲着屋子里喊,他还在睡觉,没有应答。 我们再次来到天堂山。这一次,我又落在了后面,肥胖总是一份甩不掉的累赘,即使凉风习习,我的后背也已渗出汗水。“你要多运动啊。要不,你先别走啦,跟我去巴马吧,我带你爬山,走原始森林。”黄土路停下来等我,“我领你去见我爸。”“哈,你昨天说过了,”我拍拍黄土路的肩膀,“我跟你去。你看,这些新叶,真让人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。原来,我以为南方一年四季都绿,那树木是不落叶的,所以也不会有新叶——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。”“你多来几次南方就知道了。可能,和你生活的北方很不一样。”黄土路蹲下去,拍了三张照片——你找一找墨绿色的石头,他说。只有墨绿色的里面才有,那样的石头里有古代的人做过的梦。如果你找到,敲碎它,你就会梦见那些古人的梦,那时候的人,都愿意把自己的梦封在石头里,希望几百年几千年后,有人把它再次梦到。 你昨天说过。背后凉风习习,淡淡的雾垂到了树梢上,它们缓缓移动,朝着风的方向。“是吗?我怎么记不起来。”黄土路用手上的枯枝敲击着石头,它们没有中空的回响,那里面,似乎并不能贮藏住任何的梦。我也学着他,用一根捡到的枯枝敲打着石头,把落在上面的枯叶扫下去——弋舟是不是在后面?话说出来的那刻我就开始后悔,但即使努力,我也只吞掉了最后的尾巴。这是怎么回事,莫名的恐惧像一些慢慢爬上我身体的虫子,我想,下一步,我就会发现一块墨绿色的石头,但这一次,我一定不能过去踩它…… 墨绿色的石头!它真的赫然出现,被一大堆潮湿的松针围绕,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。“土路兄,”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,“你看!你看,这石头……”有梦的石头,他点点头,用手里的枯木敲击着:你听,里面是中空的。你听见它的回响了吧?我想了想,最好是实话实说:我听不出来。我觉得它和别的石头没有区别。“怎么会?”他凑得更近些,试图用脚去踢那块绿石头——不!我冲着他喊,不要!小心摔倒! 怎么会摔倒呢?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,多少有些浑浊的复杂,不过最终他还是收回了脚,而是俯下身去试图搬动:“真重。”他直起身子,“这里的梦是有重量的,我觉得。” ——那我们砸开它。一起。 一起。 我们各自找到可以使用的石头。一起,一二三—— 我做了一个梦。我感觉自己似乎是杀了某个人,当我进入梦中的时候那种紧张在,愤怒在,似乎血的气息也还在,甚至还异常浓郁,它把我的视线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。我试图甩掉它,甩掉那份黏稠的气息,可是它们就像我的影子,风也吹不散它们。这时官兵们循着追过来,他们穿着铁环的铠甲,提着长矛和盾牌,但没有人骑马……我穿过两条巷子,窜入到一片玉米地里,沙沙沙沙,后面的追赶并没有减缓,而我的双脚却又被地面的一大团蓬草缠住,我挣扎,焦急地挣扎,恐惧而绝望地挣扎,然而那团蓬草越缠越紧,我根本挣不脱,它们就像有意识的绳索。而后面的追赶也越来越近。我甚至听见前面士兵粗大起来的呼吸,玉米叶子发出的沙沙声也掩盖不住。“在这儿!”一个没有戴头盔的士兵发现了我,他的手伸向我,就在即将抓住我的衣领的那刻,我的身体前倾——纠缠的蓬草一片断裂之声,真是有种千钧一发之感!我终于挣开了它们,朝着更深处钻下去。 玉米的叶子划破了我的衣服。它们甚至划破了我的皮肤和肉,我觉得自己在奔跑的过程中几乎被分割成不少的碎片,然而并不觉得疼痛,自始至终这个梦里都没有痛感,可巨大的恐惧一直存在着,就像是一块石头。我奔跑着,奔跑着,是奔跑在带着我走,直到我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,直到我口里的空气越来越少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我跑出了玉米地。被划碎的身体重新聚拢,但它的里面已经没有多少力气,我把自己已经跑得空空荡荡。一条河横在面前。如果在平时,我也许可以游到河对岸去,然而把力气跑光了的我此刻根本不敢如此,湍急的流水一定会把我冲走,就像冲走一块干枯的树枝,一团草,一条鱼。影影绰绰,后面的追兵也赶过来,他们的长矛高得过玉米,他们的长矛摇摇晃晃,使得玉米们也跟着摇摇晃晃。我不想再跑,即使我想,我的腿也不肯再跑,我的脚也不肯再跑,何况还有这条阻挡的河。大口地喘着气,这时我竟有些小小的释然,背上石头的力量也略有减轻。这时,我突然发现在河对岸,一片芦苇丛中,一条小船悠悠地划了出来。船家!我大喊,用出了仅剩的全部的力,从腹部到喉咙都有强烈的撕扯感,船家,渡我!渡我! “这并不能说明什么,这样的梦我也做过。我是被警车追,至于自己做了什么倒没那么清楚。”“就是,我也做过被人追的梦,追我的是土匪,好像我偷了他们的什么情报。”“你就是紧张。有什么事让你紧张?”林白插话,“这和石头没有关系。我也做过类似的梦,追我的是日本鬼子。他们还朝我开枪,就是打不中我。”——没想到林白老师还有英雄梦。很是低调的覃瑞强插话,我小时候看《鸡毛信》,晚上也做过类似的梦。“你就是紧张。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,你就是紧张。” “我知道他紧张啥。”酒意刚醒的弋舟脸上带着笑意,“他在想,给人家墙上画得乱七八糟,实在没办法见人。人家宋江酒后题反诗——你要知道宋江酒醒了之后多后悔。”“这有什么可紧张的,”葛一敏翻弄着她的相机,“我把你们写的字都拍下来了,人家主人也说,他想好好地保留着,人家比我们有眼光。”“人家是顾及我们的面子,不得不这样说,”我想继续谈我的梦,它的后面还有一段儿,可是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完全把它堵住了。“你说你做的梦是红色的?我在微信上看过,说做彩色的梦的人,可能是身体有些问题,譬如红的粉的,可能是脾。蓝的是胃还是肺……”“你爬山累了,又喝了酒。”当地诗人吕小春秋把脸从琬琦的后面探过来,“去年,你们那儿的李南老师来过广西,我很喜欢她的诗。”是是,她也是我欣赏的诗人,我尽快终止这个话题,想把我做的梦和他们说完—— “我做了一个梦。梦见我在古代,杀了一个人。”伸着懒腰的黄土路从另一侧出现,他说,刚刚他去河边了,那里的水流很响,而主人家的狗一直跟着他。“我就跑,后面有追兵追赶,他们把我赶到了玉米地里。” ——你看到的官兵,穿的是什么衣服? “布衣,但外面有铠甲,一个个相扣的铁环。他们还拿着长枪,对对对是长矛,像电视里的红缨枪。” ——你是不是被一团草给缠住啦? “是啊,我怎么挣也挣不脱。一个士兵,在就要抓住我的时候,我一挣,才挣开的。在梦里,我都把自己吓得半死。心都跳出来啦。” ——跑出了玉米地,你是不是到了一条河边? “是啊,你怎么知道?” 我扫了周围一眼,按捺住自己的小激动:我再讲下面发生的,你看,和你的梦是不是一样。 船夫把你渡到了对岸。而追兵,竟然也找到了船,那些插着旗帜的船完全是从水里生出的,之前它们没有,不存在。你急急地跑到岸上,而摆渡你过河的船夫,被追过来的官兵踹进了水里。你跑,继续跑,可始终不能摆脱掉他们,他们总是不远不近地出现,让你不得喘息。后来,窜进一家人的院子,院子里有一只…… “一只大白鹅!” 是的,一只白鹅。屋里没人。你想藏到屋里去,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,然后你就掉过头来钻进堆放柴草的偏房,让柴草盖住身子…… “追兵追过来,但没有发现我。” 他们没发现,他们走了。这时你松了口气,终于,松了口气。你看到外面阳光灿烂,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红色,只是大片大片的白,晃动着的白。 “到这里还没结束,后面还有……” 后面还有,你听到鹅在叫,有些凄厉,仿佛看到了什么让它恐惧的东西。 “后来变成了笑。” 变成了孩子的笑声,咯咯咯咯……里面好像有磨牙的声响,骨头碰着骨头。 “那我倒没听出来,就是挺瘆人的。” 然后,你探着头,偷偷朝后面看去。你发现,那只白鹅—— “那只白鹅变成了长脖子的鬼。”“穿着白衣,显得有些臃肿。”“对对,他没有脚,看不见脚。”“没脚的鬼却有长舌头。舌头露在外面。”“它晃着,不是飘,也不是蹦。走得挺慢。”“它慢慢走近了你所在的柴屋。这时,你醒了。”“是。我就是那时候醒的。”黄土路拉住我的手,“我做的梦你怎么知道?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梦见自己是个古人。” ——我也做了同样的梦。那块绿石头,是咱俩一起砸开的。 我们商议,石才夫、覃瑞强、冯艳冰、非亚、葛一敏他们先走,北流的诗友们也先走,我们不能让所有的人都留下来陪我们,大家都有自己的事。朱山坡也要走,他的孩子在上小学,不然他是一定要留下来的。梁晓阳留下,我们在当地的住处是他联系的,而主人是他好客的同学,他坚持留下陪我们:“我也想砸石头去。我还从来没做过古代的梦呢。”覃瑞强让李约热留下照顾我们,毕竟,此次寻访作家故乡的活动是由他们《广西文学》组织的,当然不能有始无终。犹豫半天,弋舟还是决定要走,机票是早订好的,不能给人家主办方添麻烦,而且他还有另外的行程。“那个古人一定是受到了惊吓。恐惧延绵了这么多年,现在终于散去了,你俩做了件好事。”他拍拍我的肩,“要有有趣的梦、新奇的梦一定告诉我,微信留言,别光给自己留着。你多待些日子吧,以后也别写小说了,当个心理学家得了,你也写一本《梦的解析》,多好。”随后他发出感叹:“北流真是个神奇的地方,要不,怎么会出林白、朱山坡、吉小吉呢。” 临上车的一瞬,两个同样犹豫着的人有了倾斜,她们决定留下:“我和琬琦做伴。我们也想梦见古人的梦。”吕小春秋拉着自己红色的箱子,“这样的事,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,第一次碰到。实在太神奇了。黄土路,是谁告诉你的呢?”“我奶奶。是她说的,她说了很多稀奇的事。不过她就是随口说说,没人听她的。” 好吧,我们继续寻找墨绿色的石头,山上一定还有,那样的石头不可能是完全孤单的,尽管它们可能显得稀少一些。这次的开始并不顺利,我们被堵住了,有村民建房,沙子、石子和搅拌机固执地横在路中,前去交涉的人看上去颇有些为难。百无聊赖的凝固时间,车上的空气越来越浑浊,低头看微信的人已经把刚刚的微信浏览了三遍——你们说,古人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? ——惊吓。弋舟老师说得对。有次我听收音机,里面就说,全世界不同民族的许多人都有过大洪水的梦,收音机里说那是全世界人的集体记忆,一定有过一场非常大的洪水暴发,像《创世纪》里说的那样。我们原来也做过类似的梦,被什么缠住,被追杀,它很可能也是我们的集体记忆。或者叫集体无意识。我们总是受到惊吓,而这样的梦,就一代一代地保留下来…… ——可能是惊吓,但在梦里,惊吓是后来的事,它的前提是我杀了人。不管怎么样都是我杀了人,我有杀人的心。说明这个古人在当时一定有一个恨透了的人,他总想除掉这个人。 ——嗯,这个解读有意思。我?我想不出来。 ——我?我能不能更进一步,这个梦,不管是古人的还是今人的,我不管,它完全可以是现在的人的,我也做过类似的梦。我觉得,我说得不一定对,我觉得除了前面已提到的,它还可以看成是……一个游戏,一个奔跑的狂欢。梦里的我有意让危险靠近,然后又甩开它,等着它再次靠近,又甩开它,如此反复——我觉得这里暴露了做梦者的心理意图,他期待某种危险。惧怕是有,当然,但核心可能不是这个……他可能希望自己在这种危险的捉迷藏中获得冒险的快感。所以我觉得它有狂欢的性质。因为我也做过类似的梦,我觉得那时我就是试图冒险,它出现在我上学的时候,我想追我们系主任老师的女儿,这样的梦就在那时反复出现…… “你是?” ——各位老师还不认识我。我是…… 车开了,前面的交涉并不成功,我们的车辆只得转回,从另一条更险峻的山路上去。我没听清他的名字。“你在哪里上的学?”林白问,“这个小伙子的说法挺有意思。” 他的回答我又一次没听清楚,但他后面强调的那一句倒是清晰的,我学的是心理学。他盯着我的眼,他的眼里有一种暗暗的吸力:我喜欢荣格,不喜欢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勒尔。 “林白老师,你怎么看,这个梦?”我拉了拉坐在我前面座位上的林白,她侧着半张脸:“我没多想。小伙子的这个想法我就从来没想到过。”“我也没想到过,”我说,“但它也有它的道理。” ——别忽略里面的任何细节。任何一个细节,对心理分析来说都是极为有用的。是方是圆,是红是蓝,向左旋转还是向右旋转……其实都是重要的暗示。那个学心理学的青年说,现在,他在学做诗人。“我不是好诗人。不是谦虚,我不是,当然我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些。” 这条临时选择的路有些坎坷,中途,我们有几次不得不下车,让空载的汽车自己冲上去。“他就不懂坐车人的心理,”李约热指着最前面的那辆,“他非要拉着我别下来。他不怕,我还怕呢。”李约热的这句话又让我恍惚了一下,我记得,前天,不,大前天,朱山坡也说过同样的话。我晃晃耳朵,右耳那边的蝉声还在,经过晃动之后又多出了几个分贝。“你怎么啦?”“耳鸣。两年了。一次去宁夏,我笑出来的毛病。” “你说我们会不会再找见绿石头?” “我觉得行。试试吧,应当会有。” 选自《十月》,2017年第1期